记录从乌克兰逃离时的心路历程
2022年2月24号,俄罗斯开始炮击乌克兰。今天,2月28号,我才决定开始写写目前的生活。
除了学习记录,我很讨厌写日记,因为它们大多时候是无病呻吟,只会让日后的自己尴尬。我也是因为这个删掉了所有的朋友圈,并决定再也不发。然而现在的经历不同,它不仅对于将来的我不是,对于全世界的人也不会是一种尴尬或者矫揉造作,战争回忆永远不会是无病呻吟。
防空洞
24号凌晨5点,我被翟敲门叫醒,原因是外面有很大的炮声,大到窗户玻璃也会震颤的程度。我关上门开始穿衣洗漱,甚至还洗了个头,因为昨天打完拳后没有洗澡,那时我在忙着敲代码。(如果可以远离社交活动,我会以保持健康的最大时间限度为频率洗澡)
我们决定尽早去防空洞躲躲。令我震惊的是,防空洞就在学校主楼的地下,如果不是俄罗斯人,我们永远不会发现这个地方,谢谢他们。
我在防空洞内待了一整天。这里很冷,没有网络和电,也没有食物。这些对我来说不是很大的问题,我给自己带了一本《算法》,就是那本橙色封皮的书,我最近在读它。读完1.5节后,我发现自己的屁股已经被水泥地面冻的发疼了,于是我把它坐在了屁股底下。没事,我充满电的Mac里还有几十本电子书,我可以读一整天。事实上,我在接下来的几天内也继续保持这种状态,一切还是按照我的计划进行着,从大二开始的小计划。
总的来说,在洞里的第一天,大家的心态比较稳定,我们都觉得大概很快就可以回去了。但是不是,我们必须在防空洞内过夜。是的,这是我们面临的第一个困难,没有被褥,我们全会感冒,或者说有了被褥我们会过得舒服一些。
我决定与浩渊、阿政去宿舍把这些东西拿来。讲真的,从c楼校门口到宿舍的这段路,我从来没有走得这么提心吊胆过,以至于回来的路上我在自己的衣服口袋内装了一把菜刀。我把它放在羽绒服内侧胸口口袋里,刀柄朝外,拉链半开着,这样我就能在需要时迅速把它拔出来。但真的,我并不希望它能派上用场,一是我不想遇到俄罗斯或乌克兰的任何一个军人,或者流氓强盗(菜刀更多是为他们准备的);二是它真的不锋利,前天我用它剁过鸡腿骨,有卷刃。
很黑,但我们走得很快,路上我们看见了遛狗的大爷,好讽刺,我们这群小胆子学生。踏进学校门,我们互相调侃:“进圈了”。
放下被褥后,我发现自己流了很多汗,很多。有了被褥,大家可以互相倚靠着勉强过一夜。
事实上这天晚上我没怎么睡,一是我很清醒,就像熬夜过头的症状,你根本不想睡;二是应该有一个人保持清醒,洞里人多且杂,每个人的贵重物品都在身边,我们需要一个哨兵。为了暖和些,我一直站着,以至于后来有个乌克兰姐姐问我是什么人,为什么一直站在这里。我猜她把我当成防空洞守卫,或者等着所有人睡着后干坏事的人。不过我更倾向于前一种,因为在知道我很冷后,她给了我一条围巾。我突然很感动,甚至没来得及说谢谢,我指着躺在地上的奶奶(也就是这位姐姐的妈妈),示意她更需要这个。因为很显然,他们只有一条围巾和一张小毯子。我真的很心酸,希望再也不会有战争。
天快亮了,大家陆续醒了,我躺下睡了,不知道多久。
起来后发现大家都决定回宿舍去。也是,我们在这里撑不了多久,宿舍至少有吃的呢。
地下室
刚刚数了数,25,26,27,28,这是我在学生公寓地下室住的第四天,好快。因为种种原因,我不能在这里贴上目前居住环境的照片。你可以想象一下东北大通铺,10倍大的,没有炕。
几天来,我的生活还算规律:吃饭,读书,睡觉,上che所。不苦,就是我的吃的不多了,本来打算24号去囤食物,但是战争先来了一步。
还有一点是,宵禁时间越来越长了。到今天(28号),宵禁时间变成15:00~6:00(宵禁时间内不能开灯,不能上街,否则会被当作敌人的间谍)。不过还好,我很喜欢这种黑暗的环境。以前,我经常自己待在房间里,拉上窗帘并关掉所有灯,和现在的情况差不多。
就在我写这些字的时候,乌克兰网络服务商Vodafone的信号终于恢复,我可以使用4G网络了。
没有网络是很让人头疼的事情,昨天我就不得不把电脑拿到楼上去下载电子书,因为《操作系统精髓与设计原理》翻译太烂,《现代操作系统》就好很多。所以读书,如果读不懂就赶紧换一本,有时候真是书的问题。
我现在没在想什么,如果食物充足,可以洗澡(我承认不想洗澡和不能洗澡是两种感觉),我可以在这里上完本科。当然,我手边最好有一个插座,这样我就不用上楼充电了。
哦对了,我们每天都可以听到炮声,想象一下有人在楼上光着脚后跟蹦蹦,就是那种声音。又远又近,远的已经听麻了;近的可以在几秒钟内把学生公寓的所有人赶到地下室,像赶鸭子们下河一样,你可能没见过鸭子下河,我见过。鸭子下河是为了快乐,我是逃命。
3月1号
1号,我一大早就被同学兼战友们的声音吵醒了。大家在商量怎么离开哈尔科夫。
我觉得今天肯定不能离开,所以一直半睡半醒在瑜伽垫上躺到9点。我本想躺到11点,那样就可以只吃两顿饭省点粮食了。但是我突然发现自己的头皮很痒,所以我决定起床。有关撤离的消息越来越多了,也很杂,不过最有希望的方案是走陆路向西,去敖德萨或利沃夫,然后火车到边境,进入乌克兰西部邻国。到了那里,我们就是真正意义上的难民了。
今天,在撤离过程中,有两位中国同胞在利沃夫遭到枪击,他们今天走的路很可能就是我们明天要踏上的路。我们都在等,等天亮或者回家。
打算着要走,所以我今天和阿雨、泊乔出门了,想买点干粮路上应急。我们绕了个远路,从学校里往超市走,中间响了两次防空警报和几十上百次炮声,我们在防空洞呆了10分钟。
然而很遗憾,所有的超市都没有开门。他们维持不下去了,就把仓库里的货物搬到大街上,让老百姓自己拿。我人生中第一次亲眼看见十几二十个人围着一个纸壳箱,抢快烂掉的黄瓜和蘑菇,还有打翻的蛋糕。我们三人拿了几个冰激凌放进10L的购物袋里,这一趟也就没有白来。
回来仍然绕路,进校门时门卫大叔把我们拦住了。他抱着一个1L装的冰激凌罐子,一边比划一边说你们要吃冰激凌吗,我只吃了一点点,这里面还有很多。我突然很心酸,说:我们这里也有很多,你需要吗?他笑着说不要,我们刚刚肯定去过同一个地方。我们很郑重很郑重地握手道别,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他。
这位大叔突然让我对这个国家有了很大的留恋,当然如果有机会我会立马run离这里,死在这种场合下真是一点意义没有。我留恋的是乌克兰的人们。20年10月到现在,我见过很多乌克兰人,99%是好人,至少对我很真诚:防空洞里的姐姐、学校的大叔……
我已经很心酸了,倒不是为我自己,是为身边这些当地学生的未来和那些善良人们的生活。希望永远不会再有战争。
听说亚速营和车臣的部队已经到达哈尔科夫,今天又有很多当地学生来到了地下室,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。
逃亡生活
在写下面的这些文字时,我已经安全到达河南郑州
我需要仔细回忆并梳理这段魔幻的逃亡生活,并且收回之前 我可以在这里上完本科 的话。
2号这天我起的很早。6点钟,地下室很黑,我尽量让自己收拾行李的动作很小声,因为哈航预约的大巴今天会来,它的任务是把我们送往乌克兰西部边境。然而计划没有变化快,哈尔科夫市中心遭到了严重的轰炸,大巴车不能来了。我们的 Plan A 泡汤了。
我们这些中乌班的年轻人决定冒险,决定赌命,决定打车去火车站。我们当时几乎是没有犹豫,Uklon、Bolt、Uber……把所有知道的打车软件以最高价格挂上,然后等待,但是没有司机。
怎么办,我们只能自己打电话联系目前还在工作的司机,那些刀尖上舔血的司机。“Мы хотим пойти на вокзал.”(我们想去火车站)“Академіка Проскури вулиця, 2”(上车地点),我们很急,司机也很懂。算了,我决定管他们叫敢死队驾驶员。
离开宿舍楼准备登上出租车时,给我们开门的乌克兰小哥激动得说:”Good luck, guys, wish you good luck, I stand for Ukraine.” 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,我就要在这个国家最艰难的时刻离开他们了,好像一个逃兵。我又一次很郑重很郑重地和这个国家的人告别。然后转身提起包钻进车里。
敢死队驾驶员要了我们组四个人5000格里夫纳(约1250人民币),我们没有还价,也不打算还价,这种情况下,钱不是那么重要,而且我觉得他们现在做的工作值得这个价格。后来我了解到,还有的同学被要价400美元,不过无所谓,钱不是那么重要。
哦,我这样讲可能显得有点云淡风轻,但是在十几分钟的路程中,我经过了3个乌军的哨卡,每个哨卡都有真枪实弹的乌克兰士兵。通往高尔基公园的主干道被炮弹炸得坑坑洼洼,公路两旁是毁于轰炸的建筑残骸,路上到处都是火炮、装甲车和火箭弹。我没有特意去看,因为那时我对路两旁有什么根本不在乎,我只想尽快到达火车站,但是它们太显眼了,仅用眼神的余光就能看到。
我永远不想回到在火车站的那天。
从中午12点到晚9点,我们一直在挤火车,是真正的挤火车。战时的登车逻辑就是:挤,只要能挤进那扇车门,你就能上车,就能逃命。我们在晚9点硬生生地挤上了去敖德萨的火车,在车上走廊里挤着坐了11小时。
完全描述出这期间我们的心情和感受恐怕超出了我的水平,但是如果你愿意,可以按照我的提示想象一下当时的情景。
首先这是一个乌克兰的火车站,因为战争增开了火车班次,所有入站班次信息只能从广播获得,广播只有乌克兰语,我们很难听懂。所以我们要拽着大小行李跑来跑去,一边用蹩脚的俄语询问当地人班次信息,一边跑着去赶任何一辆有可能带我们逃离这里的火车。当地人总是能快我们一步,火车门前一直一直是非常挤,挤到看门的兵要鸣枪镇压。我们在这种情况下送走了一班又一班火车。这是心理生理双重的消耗。
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是,我们一直可以听到炮声和轰炸声。天上一有飞机声,我们全部趴下或逃跑。
坐上了去敖德萨的火车,整个逃亡过程最危险的部分就过去了。之后的经历虽然也有坎坷,但是没有那种随时可能丢掉性命的紧张。我们在敖德萨受到了领事馆的接待,之后前往摩尔多瓦,再到罗马尼亚等候回国。我在罗马尼亚做了很多虚无的梦,背景全是战争。
一路上受到了多方的帮助:大使馆、领事馆、在乌商会和华人、甚至是一起逃难的同胞,患难见真情,有同胞的地方就有祖国。
3月7号,我在登上回国航班的时候看到被炸毁的哈航宿舍。8栋紫色窗帘那间就是我这两年生活学习的地方,现在它被毁了,我的心情很复杂。首先是庆幸炮弹击中宿舍楼的时候我不在那里,保住了小命;由此会很后怕,如果我们没有在2号做出那个果断的决定,现在的处境会是多么被动;最后是,自己生活了两年的小窝被炮弹毁掉了,我在那里的回忆也就消失找不到了,这种感觉难以言表,有好几次想流泪。希望永远不会再有战争。
看到宿舍照片的同时,我赶忙发消息问萨沙(我们在乌克兰的辅导员)近况如何,他只回答我“现在还活着”。我很伤心,也很无助,我请他一定待在安全的地方,他答应了。
我现在很担心乌克兰哈尔科夫当地的老师同学们。
我们只是逃离了这场战争,它还在继续,还有人为此付出生命,还有很多学生只能住在地下室,而不是在教室上课或者在操场上踢球。战争关乎每一个人,希望它尽快停止,并且以后不再有任何战争。